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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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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死活地往空弦月懷裏撲去,空弦月單手提起它的耳朵把它拉開。金燦燦的“那團東西”於是睜著一雙呆滯迷蒙的大眼睛在空中轉圈。

“臭狐貍……”

我恍惚了一下,才確認了他罵的是那團金燦燦的狐貍。

伸手把它接了過來,我緊張兮兮說:“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袖珍狐貍啊!一把年紀了還不到倆巴掌大。”

小狐貍咿咿呀呀地往我手上蹭。

空弦月從我手裏突然又把它提了

起來,往“那個地方”端詳了一會:“公的。”

我楞了楞。

三十多年了,他倒是進步了不少,分得清狐貍的性別了。

空弦月判斷完畢,看了我一眼,又涼颼颼地看了小狐貍一眼。小狐貍渾身毛一炸,被丟給了人參。空弦月拂袖,轉身就走。

我跟了上去。背後的小金狐咿咿呀呀地叫喚,我回頭示意人參別讓它跟來。

“餵。”

他站定。

“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懷孕。”

他的背影不可抑制地“風中搖曳”了一下,轉過身時面色有些窘迫:“精靈族只有懷孕時才沒有脈象。前幾天你吐了,我把了你的脈……”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精靈族的。”

他蹙眉,握著劍鞘的手緊了緊,但總算沒有出劍。

“我不是仙,不是妖,不是精靈,亦非凡身。”

他抿唇不語。

“謫仙。你應該沒有聽說過吧,盤古開天辟地以來,除了蓬萊那一位,我還是頭一個。”我拂過額頭,現出額上紅蓮,“這是謫仙印。”

“早點睡吧,藥還我。”他面無表情,不知是信了還是不信。

視線有些模糊,我攏了攏袖,轉身就走:“不給,以後說不定用得著呢!”

當夜洗漱完畢正要回屋,於轉角處,瞥見木板上多出了一個黑影。我垂眸繼續向前走,腳步時疾時徐,拐角時閃身入暗處。待黑影迫近時出手,一指點在來人眉心。

借著月光一瞧,阿彌陀佛——一個美麗高挑、金發碧眼卻赤身裸體的少女手握匕首,以一個手起刀未落的姿勢定格在我面前。我定了定神,見她雙腳幹燥開裂,已經滲出血來。她強作鎮靜,卻又實在掩飾不住驚慌,呼吸開始有些困難。

“鮫人?”

她嘴唇蒼白,對著我做了個兇狠的表情。

鮫人不能長時間離開水,她跟了我這段路,也著實辛苦。我吃了幾萬年飯也不是白吃的,便彎腰把她背起,又回了浴室。

入水時她舒服地嘆了口氣。水光瀲灩,隱約可見水底下她的下半身化為魚尾。若隱若現的青色魚鱗從她的脖子一直蔓延到雙頰,妖冶十分。

我點亮了燭火,身後響起她如琳瑯珠玉落盤的聲音:“做什麽?!”

“這應該是我要問你的吧,鮫人。”

她抿了抿唇,道:“我不允許你們到鮫人島去。”

“我們此行並無惡意,確實是有要事在身。”

“借口!你們人類最是陰險狡詐。我不會讓你們傷害鮫人島的子民的!”

“是麽,可是,我們都不是人類呢。”

她有些吃驚,定定看了我半晌:“墮仙……步狐上仙姽婳?”

瞳孔猛地一縮,我疾步上前,“你……”竟然知道。

她冷哼了聲,神情倨傲:“三界六生之內,九幽十類之中,有什麽是鮫人所不知道的。”

“鮫人雖博學,但墮仙之事,是天界隱密,尋常鮫人不可能知道這些。你究竟是什麽人?”

她冷笑了聲,不答。

定是鮫人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吧,既然這樣……

“幫我個忙。”我向她行禮道,“我的一個很重要的人失憶了,需要借你們的寶物觀塵境一用。我知道此境乃鮫人族聖物,不得外界。但是……請你幫我,將它偷出來。只要一下子就好,用完之後必定完璧歸趙!”

她瞪了我一眼:“你還真敢說呢——門都沒有!——啊!你對我做了什麽?!”她大叫:“我的尾、我的尾怎麽變不回來了!”

我低著頭,臉色陰沈,手中燃著一簇鬼火:“你必須幫我,否則,你就要永遠失去你的尾,永遠像你所嫌惡的人類一樣用雙足行走,永遠活在幹燥難耐的陸地上了。”

她急得發抖,奈何因為我施的法術而動彈不得,眼中霧氣騰起:“即使這樣,我也絕不受你指使!你身為仙,心地手段如此卑劣,難怪會被罷黜!我先前不信你會做害風無衣流產的事,沒想到你果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徒!”

“惡徒,罷,那又怎樣,為了桑桑,縱是殺人放火,縱是顛覆乾坤,我也願意做。”

衣袖拂過,鮫人化為一把魚骨扇浮於水面。

“你什麽時候肯了,我什麽時候把你變回來。”

——————

次日,船將將入海。於港口與船翁道了別,買了幾個會駛船的,購置了一些糧草衣物,由此便入海了。

海水悠悠蕩蕩,浮浮沈沈托著半抹朝陽,霞光清淺,於地平線慢慢滲出,淌在魚白的天際,淌在海上的浪花碎邊上,半是溫和,半是晃眼。

我停住腳步,不遠處空弦月倚在一棵杏樹下,杏花撲籟,劃過白瓷般的面,一派清秀雋然。他對身旁的人吩咐了幾聲,那人連連應著。末了,又笑著說了句什麽,空弦月嘴角漾開,似深深潭水遇上春日杏花,驀地漾開一抹動人艷色。

那人走開,他偏過頭,看見我,原本的自在神色頓時添上幾分不自在。

我彎了彎眉,走上前去:“今天天氣甚好。”

“……”

我咳了一聲:“不過還是要謝謝你這麽關心我。”

他的耳根慢慢紅了:“是在下想太多,冒犯了。”

我驚嘆:“你什麽時候對我這麽彬彬有禮了!”

他當作沒聽見我的話,蹙眉道:“你昨晚的話當真?”

我眼裏浮出笑意:“千真萬確,你瞧瞧我,這相貌這身段,可不是一位謫仙般的人物?!”

他低聲笑了,笑聲入耳溫和:“給我講講你的過去吧。”

“這個啊……”

“要入海嘍——兩位船主快快上船吧!”那邊船夫已準備就緒,吆喝著催促。

“來了。”我應道。

“不對啊,怎麽是兩位船主,分明船主只我一位。”我嘟囔著,踢起腳邊碎石。

我們並肩朝岸邊的大船走去,朝陽已完全噴薄而出,霞光染紅了天空,染紅了海水,染紅了他牙色的衣擺,也染紅了我的雙頰。

一腳踏上船,一團金燦燦的東西便迎面撲來,咿咿呀呀地蹭著我的脖子。蹭著蹭著,那團東西脊背一僵,一身的毛頓時炸了開來,腳一蹬,就往空弦月撲去。

空弦月接住,提起他的一只耳朵:“這麽熱情。”空弦月揶揄道,“可惜我不喜歡毛茸茸的東西。”

後腦勺淌下一滴汗,這家夥,,,沒有印墨半分的愛心……

小狐貍憤怒,露出尖牙,伸出九鷹白骨爪,在空中拼命比劃著:“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我來翻譯一下,它說要劃花你的小臉。”

空弦月聞言,轉身走近欄桿處,欄桿外是濤濤海水滾滾浪花。他擡手,小狐貍在半空轉了一圈,面對著大海,從頭到尾哆嗦了一遍:“咿咿咿咿呀呀呀呀呀!!!!”

鑒於這句話太過粗暴,此處不予翻譯。

空弦月惡趣味的晃了晃,小狐貍從頭到尾又哆嗦了一遍,身子骨軟了下去。

它被嚇暈了。

我上前奪過小狐貍:“你跟一小狐貍置氣,羞不羞。”

他聞言,輕輕一笑,束帶當風,眉眼流轉過一抹笑意:“讓姽婳姑娘見笑了。”

文文也冒了出來,文文文地繞在他身側,為小狐貍打抱不平。空弦月慢悠悠地一眼看去,這時人參剛好撩簾子走了出來,文文又顫巍巍縮回了人參懷裏。

人參搓搓手,和藹可親:“早飯準備好了,大家來幾口?”

大夥兒也不拘束,圍了幾個桌子,此起彼伏的喝粥聲。

我問船夫還有幾日到鮫人島,船夫抓抓頭:“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們也只知道要往南走,能不能碰上還得看運氣。”

我摸了摸懷裏的魚骨扇,有些發愁。夾了塊菜花放到人參碗裏:“多吃點,瞧你瘦的!”

空弦月看了我一眼,神色古怪。

我忙夾了塊遞過去:“來來來你也多吃點。”

他沒應聲,低頭喝粥。

隔壁桌的劃上拳了。

半晌,他擡頭問我:“你懷裏放著什麽。”

我嘿嘿笑了聲,拿出懷裏的魚骨扇搖了搖:“你看這是啥東西。”

他接過,看了一下:“一股魚腥味兒,”翻來覆去端詳了會:“這扇子倒是很有靈氣。”說著,看了我一眼。

這一眼頗具深意,他究竟看出端倪了麽?應該不可能吧,就算他法術太厲害,畢竟只是一介凡人。

“你會變幻之術?”

我生生給震住了:“大師威武……”

“哪條魚得罪你了,給你折騰成這般模樣。”他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這可不是一般的魚啊。”我拿過魚骨扇,手腕稍稍用勁,扇面斜斜撒開,黑的面,白的骨,隱隱泛著銀色。

人參湊過頭來:“哦?怎麽個不一般法?難不成是條美人魚?”

我再一次生生地給震住了,睜大了眼看人參——這是條人精吧?!

人參突然“嘿呦”了一聲,抹了把臉嬌羞道:“姐姐你別老瞧著人家啊。”

我擱碗撂筷子起身:“空小月你過來,有事商量。”

人參蹭蹭蹭跟上來。

“你留下洗碗。”

人參:“……”

我拉著空弦月到屋裏,將人魚的事給空弦月說了,省去了不該說的部分。他聽後不禁多看了我幾眼:“你打算什麽時候讓她恢覆原形?”

“等她答應了啊。”

“你把她弄成這幅模樣,她如何答應你?”

“我每天都會給她一次機會的。”

他揉了揉眉心:“你先讓她出來。”

“也成。”手指虛空一劃,卻生生止住,我偏過頭看他,彎了彎眉,:“你看你是不是應該先出去。”

他攤手,清風盈廣袖,竟是懂了:“好。”便走到屋外,把門帶上了。

虛光劃過,人魚姑娘變為人形,白花花暈倒在地板上,我拈來一件長袍把她裹好。想了想,又拈來一件厚點的難看點的,把她又裹了一層。

正系好腰帶,一陣耳風襲來,勁道竟是極大。我擡手鉗住她的手腕,一指點在她的眉心。

她氣急敗壞,眼中分明有淚:“賤人,你除了這一招還會什麽!”

“我會的可多了,比如——烤魚,做骨扇。”說著,我傾身,挑起她的下巴,“要我演示一遍你看看麽?”

“你……”

門外空弦月試探性地咳了咳。

我淩空一指,門開,晴空朗日,清風徐來,翩翩公子風姿剎踏,轉身時泛青的長發被風拂起,拂過牙色衣襟上的竹葉暗紋,拂過我千萬年來的綿長心思。

眉斂山銳,眼闔水煙,他的眼光掃過我時,我心中一跳,兩頰竟熱熱燒了起來。

他拂袖,走了過來,對人魚姑娘道:“允許在下扶姑娘起身。”

人魚卻緊緊盯著他,面色古怪。

攙扶之間已知曉她受制於我,他面有歉意,一派矜持有禮:“多有得罪,還望姑娘海涵。”

人魚見他這番態度,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恕在下冒昧,姑娘可知,如何去往鮫人島。”

人魚紅了紅臉,覆又堅決道:“我不會告訴你的!”

“為什麽呢?”

人魚怔了怔:“因為你們不安好心!”

空弦月不反駁,反問道:“素聞鮫人族博古通今,善良好客,不知是否……”

“當然是真的!我們鮫人族是世上最優秀的種族,族民都是勇敢智慧,熱情好客……關你什麽事?!”

“既然鮫人族熱情好客,那麽除了人類之外,別的種族懷著善意的到訪,你們還歡迎麽?”

“自然歡迎。”

“多謝姑娘,還請姑娘帶路。”空弦月行禮,笑意盈盈。

人魚瞪圓了眼:“我什麽時候答應你了。”

我接話道:“你不是說了,除了人類之外,別的種族懷著善意的到訪,你們都是歡迎的麽?我們這行人中雖有不少人類,但想去鮫人島的,沒有一個是人類。”

“胡說!他分明是人!”人魚姑娘藍瑩瑩的水杏目睜得圓圓的,兩頰因激動染上一層緋色。

“他雖為人身,可是,你未曾聽說過神仙下凡歷劫一說麽?”

人魚狐疑看了我一眼,又打量著空弦月。

“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像一位上神麽?”我喉嚨幹澀,一字一句說著,

“我方才見著他,便覺著……他與畫像上的樹神長得極像……你、你是說,他就是樹神扶桑?”

空弦月聞言,臉色驟變,他望進我的眼,眼中卻是一片迷茫。

我頷首,扯出一個笑: “不然你以為,我好歹是一個謫仙,會為了一介凡人,費盡心思尋找鮫人島麽?”

“怎麽可能,樹神扶桑,早已元歸太虛,與洪荒共滅。”

我一指點在她的眉心:“你可尋他的神脈。”

她急步上前,拉過他的手,食指點在他的掌心——

一條銀色脈絡彎延,隱入袖中。

我閉了閉眼,定下心中浮躁不安:“自那場戰爭後,樹神扶桑再無蹤影。神仙們都以為,樹神戰死。殊不知,樹神人形雖滅,其神脈仍飄纏於本體中,有一紈絝狐貍將其救下,養於其誤酒閣中。樹神覆蘇後,忘卻前塵。那狐貍告訴他……他叫桑桑,是她種的樹,第一次修得人形。”

空弦月滿臉迷茫,似乎聽著別人的故事,只蹙眉不語。

人魚喃喃:“長老們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竟是這樣……”忽然又走到空弦月身前,拜下身去:“人魚族……嫡系長女晚蘆,拜見樹神扶桑。”

東海之上,日出於扶桑之下,拂其樹杪而升,扶桑樹,也是神,人,鬼三界的連通大門。扶桑樹之主,是樹神,樹神生於蠻荒時代,吸取天地精華而生,自盤古開天辟地之時,自太陽誕生之時出現。與女媧同輩,與東皇太一比肩。沒有名字,人們便以樹名喚他——扶桑。是啊,他是樹神扶桑。根本不是什麽桑桑,更不是什麽第五印墨,什麽空弦月,他是上古樹神,扶桑。

所謂桑桑,不過是我在漫長無望的日子裏編造出來的,一個謊,一幕戲,抑或是,一場夢,而已。

額上如火燒,眼前一片猩紅,空氣中漫開一股血腥味。

“姽婳!”他疾步上前扶住我,用袖子去抹我額上的血。

我指著額頭:“不是說了麽,我是謫仙嘛,這是謫仙印記,稀罕著呢,沒見過吧。知道我為什麽會被貶謫嗎?史書上說是因為害了玉帝之女,戰神之妻的腹中胎兒。呵,不是。怎麽可能是。這麽粗淺的借口,不堪推敲的證據,怎麽瞞得過那些人?我有罪,我騙了你,我隱瞞樹神行蹤,為了一己私欲。我是非得貶謫不可的,但我是西王母的親孫女啊,西王母能為我做的,只是安一個,比這輕多了的,好聽一點的罪名給我。這也算是給我和她,留點顏面了。”

他此刻的表情似乎隱在霧裏,霧氣氤氳,看不真切,我想起太虛河邊初相識時,也是這樣的霧。河對面他的面容隱在霧氣中,似乎笑了,風姿剎踏,那一幕已暗喻下了永生,我們終將隔霧相望,他終將是我,求之不得的執念。

我伸手去想觸他的眉,手卻在半空止住。

“啊啊啊——廚房起火啦!”人參尖叫著奪門而入,一手拿著洗碗布,一手拿著碗。見屋裏這架勢——一個跪著的不知是誰,一個被扶著的面色淒慘,一個扶著人的面容模糊——於是碗掉在了地上,摔了個稀巴爛。

人魚起身:“晚蘆願意帶兩位到鮫人島。”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5 章

“你是什麽東……”人參正要犯賤,待看清那人的臉:“美、美人姐姐……”

我正身站好:“有勞。”

空弦月的聲音有些飄渺:“最快什麽時候能到?”

晚蘆看了我一眼:“今晚。”

——————

臨時打發走了船上的工人,大家不免埋怨幾聲,索性工錢一分不少,最後連船也給了他們,大家也樂了,喜滋滋地與我們道別。

而人參則是費了好大勁兒才趕回去的,帶著神獸文文和小狐貍澄澄(人參給取的,黃澄澄的澄澄),哭哭啼啼。

船上備著小舟,我們乘舟南去,一個樹神,一個謫仙,一尾人魚。

到了夜晚,海裏的游魚打燈游過,不知名的花開得絢爛,五光十色迷了人眼,又有滿天繁星落入海裏,船槳劃過,蕩開一層層漣漪。此刻萬籟俱寂,海天相連,天地之間,唯有不盡的海水,海水,與海中孤舟。

海天相連處,兩個月亮折疊交映。

此刻月白風清。

隨著夜色漸濃,我的心越發地沈。總算是,能夠讓空弦月想起一切了。可是,可是,他想起一切後,關於我的一切,於他來說,只是幾萬萬萬億年中的一刻,那時候,我於他而言,還算得了什麽?

可是不甘啊,不甘那些分花拂柳而來的年年歲歲,那些當風煮酒的朝朝暮暮,只有我一個人記著。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它們存在過。

就算情愛如同山中晨霧,始終掌握不住,我也要試一試。

“到了。”晚蘆說著,便看向我,“接下來就是水路了。”

我會意,收了在她身上施加的桎梏。她變回原身,躍入水中,快活地游了會,才趴在船沿:“請。”

我頷首:“之前多有得罪,我也是……迫不得已。”

晚蘆卻笑了起來,水藍的眼似盛了海水落了星子:“我收回之前的話,我敬你敢作敢為。”

我怔了怔,也笑了。

餘光瞥見身旁人衣擺上的竹葉暗紋:“水路,可以嗎?”

“嗯。”

晚蘆潛入水中,海水清澈,她身上的魚鱗映著月光,映著水光,堪堪的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人魚最美的地方,原來是尾。

我正要跟上去,一雙手忽而握住我的。

溫暖的,熟悉的那雙手。

心頭猛地一跳。

身後的空弦月嘴唇動了動,終是沒開口,亦松了手。

我轉過身,不容置疑,伸手拉起他的:“這樣,水不會碰到你。”

他嗯了聲。

不知游了多久,眼前出現一座藤橋。

水裏的橋,怎麽看怎麽奇怪。加之水底赤條條什麽也沒有,顯得這座橋更加地突兀。

我們落到水底。

“走過這橋,便是鮫人島了。”

“原來是在水裏。”我恍然道。

“鮫人生活在水中,鮫人島自然也是在水裏。”空弦月接話道,口氣淡淡的,聽不出是在解釋還是在揶揄。

晚蘆一言不發,蹙著眉,下巴緊繃著,有點緊張。

她走到橋頭,淩空虛劃了幾筆,回頭示意我們跟著,然後,似走去鏡中般沒了身影。

我們跟著進去,過了那道無形的壁,眼前景象大變。

琉璃瓦,明珠燈,水晶鋪路。

“這裏是暗道,可直接通往大殿。你們且去大殿侯著,我去稟告長老,借觀塵鏡與你們。”晚蘆說著,沒了蹤影。

我們沿著水晶路一直走,不久便到了大殿。

大殿裏空空蕩蕩,除了琉璃墻壁,什麽也沒有,站在殿中,擡頭可以看見水面之外的夜空。滿天繁星入眼,竟是無法言說的壯闊。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腦子卻是一片空白。

忽然身後有異響,我回過頭看,原是空弦月不小心踩碎了一塊貝殼。擡頭時目光交錯,我看見水光月光在他泛青的長發上流淌,流淌。

“空弦月。”

“嗯。”

“沒什麽。”

他靜靜地看了我良久,忽然伸手攬住我。

“你該不會喜歡上我吧?”我問。

“你真的是一點都不浪漫啊。”他輕笑,“我的腳底進水了,已經漫到小腿處了,接觸面積大一點可能比較防水。”

我楞了一下,嘴角卻忍不住漾開:“這樣啊。”

周圍突然陷入昏暗,我擡手,正要升起一簇狐火,空弦月卻按下我的手。

一片黑暗中,他輕輕說了聲:“保重。”

一道裂縫破開黑暗,然後以崩天裂地之勢撕裂開來,緊跟著,一片白光刺入。

我擡手遮了遮眼。又見白光漸漸柔和,天地之間有一棵樹,正以勢不可擋的姿態生長,生長,直聳雲天。

“原來觀塵鏡不是一面鏡子,而是一處‘觀塵之境”語畢,卻見空弦月緊繃著臉,面色不定。

眼前呈現出上古洪荒時期的一幕幕,一直到幾百萬年前那場浩劫。那場戰爭起因不明,結局慘烈。數十位上古遺神皆與洪荒共去。

唯獨,樹神扶桑,元神仍盤踞在太虛境中半截扶桑樹上,氣息微弱。

幾百萬年後,一只狐貍誤打誤撞闖進了太虛境。

我閉了閉眼,在我救下他之前,我原是不在他的記憶中的,也罷,也罷。

眼前景象忽然消失,白光縮成一絲長線,沒入空弦月的眉心。

我上前扶住昏倒過去的空弦月。

淩空一抹虛光飄過,幾十位水綠羅裙的仙子齊齊拜下身來:“恭迎樹神重返天界。”

——————

樹神回歸,這事在天界掀起了不小的風波。大仙小仙又是嘖嘖又是稱嘆地,紛紛前去膜拜,把樹神靈犀殿的門檻都踢飛了。不久月老又摻和進來,說樹神守衛天界幾萬萬億年仍是守身如玉孤家寡人的,便張羅起樹神的親事,跑到靈犀殿,將各式花姑娘從觀音座下的蓮花仙子到鐵扇公主和牛魔王女兒鐵妞妞一一介紹過去,那樹神竟是倚在美人榻上直接撐著腦袋就睡過去了。當時一個有點本事的小仙娥見狀,把樹神的睡姿給畫了下來了。然後這畫跟著樹神如何風流俊美風姿綽約的傳言流傳了出去。再後來那個有才的江離上仙還給那畫題了字:萬古不磨意,風華自在心。

隨著這些傳言越來越沸沸揚揚,我私自隱瞞樹神行蹤的事也被翻了出來,然後西王母包庇我的事也傳了出來。西王母快刀斬亂麻,撇清了幹系,但也是堪堪把這事兒壓了下去,極力顧全我的名聲。但我的名聲總歸是臭了,樹神扶桑名聲越好,我的名聲就越臭。人們都說要不是我早被除了仙籍,又是西王母的外孫,早被扒皮抽筋做彈弓了。

這些事都是閑鶴告訴我的。我回了水匚洞,閑鶴也來找我玩了。他前陣子牽扯進了私自放我下界的事,忙活了許久總算脫身。我再次墮仙,在天界已是臭名昭著,也難得閑鶴仍一如既往孜孜不倦不顧世人冷言冷語地跑來騷擾我。

閑鶴說的我都一字不漏地聽著,末了,他嘮叨完了,我說:“樹神過得應是很好。”

“好,當然好,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有什麽不好!”

聽了這話,旁邊的二哥忍不住插了一句:“這話不能這麽用。”

閑鶴扶了扶頭上的白玉簪子,秀眉杏目地笑得很是漂亮:“我就愛這麽用。”又看向我,“你怎麽不給我說說,你過得好不好。”

“好啊,當然好。”

是真的挺好的。至少,不管是風是雨,穿林打葉走來,水匚妖境總是我的歸處。

那夜樹神歸去,我連夜跑回人間,喝得爛醉如泥,耳朵尾巴都出來了,嚇慘了一街的純良百姓。後來醉倒在臭水溝裏,也沒人敢管。在臭水裏泡了半天,迷糊之際,有個書生模樣的小白臉戰戰兢兢地把我打撈了起來。總算有人來處理我了,我也就放心睡去。

第二天醒來已在水匚洞裏。老爹把我吼醒後罵罵咧咧幾句就說要去找上羲釣魚,半晌又回來了,一口一個奶奶個熊。原來是一向對上羲俯首帖耳百依百順的灼堯突然開竅,離境出走了。上羲破天荒地急紅了臉,跑去找人了,兩人去了好幾天也沒回來。

我大姐跑去人間開了幾個青樓,當了個老鴇,生意風生水起忙活得不亦樂乎。二哥照舊想他的靨靨,吟他的酸詩。第五靨投胎好幾輪了,二哥每世都去找他,每世都把他帶回水匚洞成一次親。

這樣的日子平淡悠長,偶爾有些春風吹皺綠水的小波瀾,很是愜意。

閑鶴撫掌笑:“就是得這麽過。我最討厭那些一受情傷就尋死覓活的人了。人家不要你,日子照舊得過。終日碌碌追尋那些不屬於你的東西,到頭來只會丟了自己。”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什麽時候學會嘮嘮叨叨唧唧歪歪老婆子似的數落人了?我還用得著你來開解?”

閑鶴嘿嘿兩聲,勾了我的肩道:“我那有幾壺上好的貨色,桃樹下釀了幾百年了,嘗嘗去?”

“誒——”我打掉他的手,“我哪裏還敢去你那?等著給天上的那些大仙扒皮抽筋做彈弓啊?”

“也罷,那我先回去獨樂樂嘍——”

洞外有鳥語陣陣,春江水滿,流雲低飛,魚銜花影去,風送竹響來。

我摸摸鼻子道:“二哥,還沒找到第五靨?”

二哥憂傷地搖了搖頭,半晌,又歪頭看我:“那你呢,你打算怎麽辦?九萬裏悟道,終歸詩酒田園?”

我楞了楞,沒聽懂。二哥以為我正黯然神傷,揉揉我的頭表示安慰。

我看著洞口那兩只打架的蚱蜢,嘴角緩緩漾出一個笑:“那晚爛醉如泥時,我在想,我願意等,給他時間讓他想。等他想通了我在他心中的分量,結果也自然就出來了。但我又怕,怕我在他心中並無什麽分量,怕我們就此分道揚鑣。這幾天我明白了,真正需要想明白的是我自己。我小時候在青丘,日子過得苦,沒有一天不活得滿心恐懼。後來西王母接我過去,日子過得越好,我越是嬌縱,我從來只為自己想,誤入太虛境時我已經知道了那半截枯木上是樹神的元神魂魄,但我還是把他帶回誤酒閣。之後種種,其實都是報應。但是現在轉念一想,我也樂得這報應,我就是一尾孽狐,我就是願意隨心所欲為自己而活,所以,我不管我在扶桑心中分量如何,我總要讓他回到我身邊的。現下他不肯見我,恐怕是過不去我讓他糊裏糊塗地背棄了天庭這一檻。但是既然重生的他能夠愛上我,那恢覆記憶的他自然也不會忘記這些。二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輕言放棄。你和第五靨,不也是如此麽?”

二哥笑了,目光柔軟:“好,我們一起努力。”

“咯!咯咯咯!”正說著,洞外的母雞忽然神神顛顛地亂蹦亂跳,弄得滿天雞毛。

肯定是下蛋了才這麽嘚瑟。

二哥卻一反常態,“咻”地站起身來,神色古怪。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怎麽了,他就直直沖向那只母雞。

我以為一向溫厚的二哥終於忍受不了那老母雞的神經質,沒想到他一把抱住那雞,臉上紅暈飄起,激動得聲音顫抖地說:“你把蛋下在哪裏了?你把蛋下在哪裏了?”

“在這裏呢!要荷包還是清蒸啊?”大姐手裏拿了個雞蛋,邊走邊空中拋蛋玩雜耍。

二哥激動地沖上前來了一招漂亮的飛狐奪蛋,然後捧著那蛋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和大姐都傻了眼,半晌,二哥淚眼朦朧擡頭道:“這是靨靨啊!”

也不知道第五靨上輩子做了什麽孽,居然投胎成一只雞。二哥也是能耐,透過現象看本質,竟然認出了雞蛋中的第五靨,他說那是第六感。孵了一陣子的蛋,第五靨破殼而出,長成了一溫柔可人靈秀討喜的……小雞。剛出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二哥,從此忠心耿耿地把二哥認做了娘,一狐一雞終日如膠似漆。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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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裏突然下起雨來,我的洞是新糊的,漏水。水浸到床腳,一條腿泡進水裏很不舒服,只好起身坐在床頭,窗隙裏窺月。那月亮給無根水洗得幹幹凈凈白白嫩嫩的很是好看。睡意朦朧之時,忽聞笛聲如訴,約摸是隔壁二哥半夜醒來,給小雞蛋靨靨吹笛子聽,吹的是一曲《君卿辭》,和著笛聲,我把頭埋在臂彎裏,低聲喃喃——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一曲罷,耳邊瞬間空落,我擡眼望向虛空。雨也停了,只餘下檐下積水滴落芭蕉的聲音,一聲聲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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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見他。”喝著閑鶴帶來的杏花釀,我突然冒出一句。

閑鶴嗆到了,咳了好久才緩過來。

“我偷偷看一眼就好,不會讓他發現我的,但是需要你幫忙。”

閑鶴沈默了會:“好。”

“我就是喜歡你這利落勁兒!你也莫擔心,我一個謫仙,不屬於六界,即使扶桑是樹神,也察覺不出我的氣息。屆時我變作一幅盆景,你只需差人把我擺在他房裏就行。”

原本以為變作一盆盆景擺在他房間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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